「對於今晚正在觀看這場頒獎禮的,所有像我一樣(黃皮膚的)亞裔孩子們來說,這是一個燈塔,充滿著希望,並預示著無限可能。這是夢想能夠成真的證明,我們都要有勇氣鑄造遠大夢想! 」第9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,楊紫瓊舉著奧斯卡標誌的小金人道出獲獎感言,鏗鏘有力,擲地有聲。深吸一口氣,她繼續道: 「女士們,不要聽信任何人你已經過了黃金時期。永遠不要放棄。」
李安在拍完《卧虎藏龍》後曾坦言,俞秀蓮的角色就是為楊紫瓊準備的。俞秀蓮是戲中的「錨 」,外陽內陰。也正是因為楊紫瓊細膩的演繹,才使得俞秀蓮的悲情的一生如此動人。在採訪楊紫瓊之前我又回去重溫了這部電影。我看過數次《卧虎藏龍》,曾經對理教的壓抑深惡痛絕,也曾因為李慕白的懦弱而扼腕嘆息。然而這次我忽然意識到,我們一直忽略了俞秀蓮的獨立性,忽略了她表現出的抵抗。大多數人都把她視作李慕白的從屬角色,一個理教下的默默承受的受害者,然而俞秀蓮果真如此簡單嗎?
俞秀蓮經營著一家在江湖中名頭響亮的鏢局,武藝高強,一對兒雙刀使得出神入化。她一諾千金,洞明世事,人情練達。闖蕩江湖,俞秀蓮秉持著自己的江湖準則。這樣的她,又如何稱不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?而這樣一位年少便開始闖蕩江湖,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奇女子,面對李慕白一次次的暗示,竟然會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?她是在裝傻啊。儘管心中愛慘了李慕白,俞秀蓮很清楚,一旦答應,她這一身的精妙絕倫武功,甚至早年周旋於各色人等之間辛苦建立起來的鏢局便都將成為過去。
她不願做那個李慕白身後的人。俞秀蓮要做的,從始至終都是她自己。俞秀蓮才是這個故事中最大的叛逆者。她苦練功夫,要比男人更強來反抗理教的三綱五常。這是楊紫瓊的俞秀蓮,她有著巨大的隱性張力和深沉內涵。有時甚至讓人懷疑楊紫瓊究竟是在演繹俞秀蓮,還是在表達自己,因為她同樣也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和果敢堅毅的擔當。
如同俞秀蓮二十歲便隻身闖蕩江湖,楊紫瓊的演藝道路在初期並不大順利。在香港電影如日中天的八九十年代,容貌秀麗的楊紫瓊在一眾女星中並算不上是最為出眾。我於是好奇的詢問:「你一直立志要做一名演員嗎? 」楊紫瓊笑著搖了搖頭, 回答道:「事實上,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一個演員。我喜歡電影院,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可以出現在大銀幕上。那時的我太喜歡芭蕾舞了。所以芭蕾是我的世界。」學習戲劇反而是一種因緣巧合,在攻讀舞蹈學位時,楊紫瓊選擇了輔修戲劇來幫助處理身體語言。在她不得不發言時,楊紫瓊意識到了自己有怯場症,也因此對戲劇表演產生了恐懼。
然而人生就是充滿了不經意間的巧合。「我在電影業的職業生涯真的很有趣。」楊紫瓊解釋道:「和我關係很好的一位馬來西亞朋友嫁給了一個銀行家,有一次他和我的前夫潘迪生一起吃飯。彼時潘迪生剛剛成立了一個新的影視製作公司。他簽下了成龍等明星來拍攝廣告,藉此宣傳他的珠寶和腕錶。」這也促成了楊紫瓊和成龍的第一次合作,他們一起拍攝了一支手錶廣告。在談到早年在香港打拼的經歷時,楊紫瓊表示,香港是她職業生涯開始的地方。她曾經為了一部電影連續工作了七天七夜。拍攝任務都在一個大的建築工地上完成的,休息時只能在一輛貨車上小憩一會。
楊紫瓊進入好萊塢拍的第一部電影是《藝妓回憶錄》。她也是在這個時候拿到了演員證。當她首次來到好萊塢時,演員證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。就像雞生蛋、蛋生雞的辯證哲學難題,沒有資格證就沒辦法工作,而沒有工作經歷又無法獲得演員證,是一個很尷尬的兩難境地。楊紫瓊談到,自己剛開始時在好萊塢吃到了很多閉門羹。大多數的試鏡都以失敗告終。而如今再談起這段經歷,楊紫瓊淡然地回答道:「這會讓你更努力工作,做更充分的準備,更加做好你的工作。你必須要去適應它。如果你努力工作,機會將會以更好的方式出現。」我問道:「那麽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好萊塢呢,為何不乾脆就呆在香港?」楊紫瓊如是說:「好萊塢是所有來自東方的電影人或演員的終極夢想。如果你能在好萊塢立足,那就意味著你做到了很好。而當我真正來到這裡,我意識到,我是一個少數族裔。在此之前我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。那是一種文化衝擊。」
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,亞裔面孔鮮少能出現在好萊塢的鏡頭中。「我不會在屏幕上看到我的臉,或者至少在電視上沒有這麼多。所以(在好萊塢尋找機會)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過程。我遇到的很多角色都是非常刻板的角色,基本上人物就是在唐人街和中國餐館工作。亞裔面孔沒有反映在正常的角色中。人物面孔多元化這個變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。這是一場我們爭取被看到的鬥爭——以更恰當的方式被看到,以更適當的形象出現。」
我們好奇楊紫瓊對於現在有著好萊塢夢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議。 她説:「你要知道你為什麼想來這裡,為什麼想成為一名演員。」時至今日,在談到對於演員這個職業的熱情時,我分明地看到了楊紫瓊眼中熱烈的光。「對我來說,這是一種真正的激情和熱愛,你會因此不得不遠離家人。這很艱難。同時,這里有很大的不確定性,你不能保證什麼時候有下一份工作,你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。你必須無所畏懼,在不懼怕一兩次失敗的同時,非常、非常努力地工作。真的知道你想要什麼。」
楊紫瓊在婚後也曾息影了一段時間,在被問及這段經歷的時候,楊紫瓊表示:「我對那些可以兼顧事業和家庭的女演員非常敬畏,她們在生孩子的同時擁有非常成功的事業。在決定息影的那段時間,我們認為建立一個家庭是非常重要的,我丈夫也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。他不只是想要一個孩子,他想要一個帝國。而如果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,就沒有機會有小孩。」
曾經有傳言說楊紫瓊在《瞬息全宇宙》中的角色一開始是為成龍而寫的。「真的是這樣嗎?」我好奇。楊紫瓊坦然的回答道:「是的,它最初被寫成了一部動作片,男主角是成龍。它本來是一部成龍式的電影,也是很好的故事,非常商業化。但它會失去那種代際的創傷,不會有那種母女關係。所以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扔掉,回歸到故事本身,反而寫成了一個如此深刻的故事。同時它也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,一個我們都熟悉的亞洲移民家庭,一位我們在街上經過會碰到的非常普通的女人,被關注並賦予了超能力,成為一個了非凡的人。我在我們的母親、阿姨、祖母身上看到了這一點。這些女性給了我們非常大的鼓舞和激勵,我對她們非常敬重。
楊紫瓊斬獲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是第9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最後的獎項之一。本屆奧斯卡的競爭也很激烈:凱特·布蘭切特演繹的《塔》,米歇爾·威廉姆斯在《法布爾曼一家》中扮演的史蒂文·斯皮爾伯格的母親,安娜·德·阿瑪斯在《金髮女郎》中扮演迷人的瑪麗蓮·夢露。在楊紫瓊眼中,她們都是獎項的有力競爭者。當寫著楊紫瓊名字的信封被緩緩打開的時候,我聽到了歷史的車輪轉動的聲音。作為第一個亞裔奧斯卡影后,楊紫瓊無疑是劃時代的。
「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,我非常感謝電影界的認可,擁抱多樣性和(對少數族裔)真正的代表。這是我們長期以來一直在追求的東西,我覺得我們終於打破了玻璃天花板。我像打了一場漂亮的功夫一般踢碎了它。」亞裔,或是各色少數族裔的演員在好萊塢被忽視的太久了。楊紫瓊所獲得的認可和肯定,在有著如此多感受到不被重視的演員的情形下是非常有意義的。「任何少數族裔都應該能夠被聽到、被看到。我們應該得到一個平等的機會,我們所要求的僅此而已。只要給我們一個機會,我們能夠證明我們是值得的。」
哈利·貝瑞作為奧斯卡第一位、也是迄今唯一一位黑人影后和上屆奧斯卡影后傑西卡·查斯坦一起為楊紫瓊頒發了獎杯,三個不同族裔的演員相擁而行,終將成為奧斯卡影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。 在如今「白幼瘦 」審美盛行的亞洲,楊紫瓊的獲獎也是有著開創價值的。35歲成為了首個亞裔面孔的「邦女郎 」,39歲憑借《卧虎藏龍》提名第54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女主角;43歲出演了首部真正意義的好萊塢電影《藝妓回憶錄》;56歲出演了出演了大熱喜劇電影《摘金奇緣》,61歲成為了奧斯卡首位亞裔影后。就像她在頒獎台說的那樣,女人從來不應該被年齡定義自己的可能。
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頭猛虎,能衝破世俗,追隨遠大理想。楊紫瓊想對社會上許多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的人們說:「任何人都不應該害怕。如果那件事是你熱愛的,那麼就為你自己,為你相信的東西,為你想做的事情奮鬥。 」優雅老去,大概就是楊紫瓊現在的樣子吧,有歲月的沉澱,也有當初那份未曾改變的執著。「40年後,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。你會逐漸發現,我們終將贏得這場戰鬥。而此刻我們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著。所以不要放棄。永遠不要放棄。」楊紫瓊說著,眼中的光芒也愈加明亮,「當你放棄的時候,那就是一種損失。你不應該被任何人裝進盒子裡。不要聽信任何人說你已經過了做某些事的年齡。相信你所做的。」
楊紫瓊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做的。 「保持住你靈魂中燃燒著的那把火。敢於去想,如果你不去想,那就一定不可能。而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。 看看我,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! 」